□黃仕忠
村里大人說,人在水里淹死了,就會變成“河死鬼”,即水鬼。之所以特別用“河死”兩字,大約是因為在河里淹死的人比較多吧。
江南多水,舉凡河江、溪坑、池塘、水庫,只要有水的地方,都有過淹死人的事情發(fā)生。人性畏水,亦是喜水。小孩子淘氣,夏天整日泡在水里捉魚或摸螺,難免會出事。
我們村子前面的大溪,曲曲彎彎,每拐一個彎,就旋成一處“浘潭”,有時有一晾竿那么深。靠近村邊的浘潭,鋪上幾塊平石板,就成為女人洗菜浣衣和男人夏日洗浴的埠頭。村后還有個“山下塘”,是走火時用的水塘,也有洗濯用的埠頭。
大人說,每個河死鬼都管著一十八個埠頭,所以沒有一個埠頭會落空,牠時時都在尋找替身,找得替身,就能去投胎了。要是小孩子獨自去嬉水,便一定會被牠拖了去。所以沒有大人在場,我便不敢去溪里、塘邊濯足,生怕伸出一只水淋淋的手來,把我拉下水去。
大人還說,水鬼能幻化,有時變作一個姑娘在水中嬉戲,邀你去洗浴,有時化作一根木頭等你去撈,有時則變作埠頭的一部分,騙得小孩子坐上去戲水,總之那水鬼會想出各種方法,誘使人上當,以便牠尋取替身。
幸好水鬼也有害怕的物事,那就是割稻、割豬草用的鐮刀。鐮刀的刀口上鑿有鋸齒,這可能就是讓牠害怕的原因吧。讀小學時,每天放學之后,我都要去“攞豬草”,在生產(chǎn)隊的田頭地角,挑一些野草、野菜,割得一籃,然后到河埠頭、池塘邊清洗。那時我總是先用鐮刀在水中劃幾下,趕開那可能隱藏著的水鬼,然后把鐮刀放在身邊,或者浸在水里,讓木柄露出水面,以便隨時應(yīng)對襲擊??赡芴^緊張,有時魚兒在水中一跳,發(fā)出“潑剌”一聲,也會把我嚇出一身冷汗。所以一洗完豬草,我就三步并作兩步,頭也不敢回,一溜煙跑上大堤,才敢長舒一口氣。也許是我總是十分警惕,所以從來沒有遇到過水鬼。
水里自然是水鬼的天下,要是到了岸上,牠卻是無計可施了。村里老人說,以前河死鬼經(jīng)常到岸上來騙人,結(jié)果卻總是上人的當。畢竟,鬼沒有人狡猾。
在很久很久以前,曾發(fā)生過一件事兒,有一個河死鬼,想要誘騙我家太公,牠幻化成一只草鞋,漂在水邊,但被我太公識破了,用鐮刀把牠挑上岸邊,帶回家,壓在豬欄里的食槽下,讓牠無法逃脫。牠非常憤怒,每次太婆往食槽里倒?jié)M泔水時,牠就用力按住豬頭,想要淹死這豬。那豬只好拼命喝水,一會就把泔水喝光了。豬吃得飽,自然就長得快,用不了五六個月,就長成了大肥豬。
一計不成,牠又生一計,這次幻化出一根繩頭,把去喂豬的太婆絆了一個踉蹌,太婆低頭一看,原來是一根草鞋帶子,就很生氣,扯著帶子把這草鞋從食槽下拉了出來,丟到門外。下大雨時,牠趁機從陰溝里逃走了。
我心想,要是我也能捉住這么個水鬼,把牠壓在食槽下,那么我們家每年就可以養(yǎng)出七八頭大肥豬了。我曾經(jīng)跟著父親把兩頭肥豬賣到鎮(zhèn)上的收購站,父親帶我在飯館里吃了一碗榨菜肉絲面,那個鮮味,讓我記憶深刻。而且大人說,豬肉按重量算錢之外,還有幾十斤化肥票,這票交到生產(chǎn)隊,又可折換成糧食。我盤算著,要是口糧多了,我們就不用吃草子干(紫云英曬成的干菜)、番薯絲摻雜的米飯,母親也不用總是擔心有上頓沒下頓了。所以平時見到水旁、路邊被丟棄的破草鞋,我都要用心打量一番,琢磨是否是水鬼所變,可惜總是碰不著。
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“河死鬼”的可怕,是在六七歲時,村子里有三個小孩在溪旁水坑邊玩耍,其中一個小女孩不慎滑入水中,另一男孩子想去拉她,也滑了下去,兩人很快就沉入水里。第三個孩子嚇得獨自跑回家,說不出話,他長大后一直口吃,大約便是受此驚嚇的緣故。
我那次也鬼使神差跑去看了。只見一大群人圍在那里,兩個孩子已經(jīng)被撈起,放在一個曬箕里,好像睡著一樣。大人們用了多種方法試圖搶救,先是把他們倒拎著,又牽來一頭水牛,將孩子橫置牛背上,努力想讓他們把喝進肚子里的水吐出來,但都沒有奏效。楊村做“草頭郎中”的柯山也被請來了,他檢查之后,遺憾地說:“兩個小人頭的屁眼洞漲開,魂靈已經(jīng)走出,沒法救活了?!?/p>
有人說,這是被河水鬼拉了去做童男童女了。我對河死鬼的恐懼,由此深深地埋在了心里。
過了不久的一個夏日,我父親從生產(chǎn)隊下工回來,又去了自留地,天快黑時才帶了衣服去大溪里洗浴,但是,天都已經(jīng)黑了好一段時間,他還沒有回來。母親早已做好了晚飯,飯菜端放在桌上,都已經(jīng)涼了,還是不見父親的身影。母親擔心父親發(fā)生意外,帶我們到他平常洗浴的潭邊去找,卻沒個人影。問最晚洗浴離開的人,說是好像看到我父親下水,后面就不知道了。我記得那一晚,天空黑黝黝的,沒有光,只有遠處山腰里似有鬼火閃動,母親帶著哭腔,在堤埂上來回大聲呼喊父親的名字,那顫抖著的尾音透出焦急與惶恐,我緊緊抓住姐姐的衣襟,一聲不敢吭,一種莫名的恐懼,揪住心頭,讓我喘不過氣來。
母親忽然停下,自解地說:“會不會從別的路回家了呢?”可我們回到家,燈還亮著,卻仍不見人影。煤油燈的火苗在桌上晃動,映得墻上鬼影憧憧。“會到哪里去呢?”母親在燈下自言自語,正準備請人帶著火把再到水邊尋找時,父親卻推門進來了。
母親抱怨說:“你去哪里了,這么晚才回來?”
父親坐下來解釋道,傍晚時見我二姐獨自去公社的供銷社買醬油,天又要黑了,所以就去接她。但走過桑園和田畈,都沒有碰到,一直走到供銷社,說是已經(jīng)回去了,又在石砩村口碰到一個熟人,聊了幾句天,就晚了。
于是母親囑咐兩個姐姐重新加熱飯菜,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。
我心里卻很是不安,草草吃了一碗飯,就吃不下了。獨自搬了一個小板凳,坐在父親身后的影子里,盯著他的背影。我很擔心會不會是河死鬼幻化成我父親,來到了家里。飯后,父親起身要抱我,被我掙脫了。我覺得他似乎察覺我的懷疑,想要用這個方式來化解,所以就拒絕了,并且暗暗對自己說:大家都沒察覺,我更要清醒,萬一有變,我就叫喊——結(jié)果,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不愿與父親接觸。
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之后,我才擺脫了父親是被幻化的恐懼,后來又一直沒好意思對父親說,便成了深埋在心底的兒時記憶。
【回音壁】
黃仕忠:我出生、成長在浙江諸暨楓橋鎮(zhèn)一個叫錢家山下的小村子,直到十七歲時考上杭州大學而離開。兒時對于河浜、池塘的恐懼,起于大人的恐嚇,落實于見聞。鄰近各村,每年都有這類意外發(fā)生。這里記述的是半個世紀之前的故事,也是那個時代農(nóng)村兒童的心理和生活的真實記錄。
王琳(杭大同學):這個迷信的傳說我們老家也有,被你如此清晰細致地寫出來,很好看。
郭潤濤(北京大學,諸暨人):說河死鬼管十八個埠頭,其實是說無處不有。總歸是叫小孩不要去玩水。
吳先寧(民革中央,諸暨人):柯山曾到我房間,一屁股坐我床上,還把鞋底沾有豬屎的雙腳盤起打坐,一邊說:“要這么練功。”說著閉上眼睛,兩只手交叉一起,自胸前往下壓,口吐長氣:“呼,呼!”
魯迅從來不知道海灘上的西瓜有過那么冒險的經(jīng)歷,我也從不知黃教授小時候跟河死鬼有那么親密的接觸。[呲牙] [呲牙]。
張求會(廣東省委黨校,安徽人):我也有小伙伴淹死的回憶,姓胡。大人下班后,打著火把,在水庫里摸找孩子,最終一聲巨響——孩子的爸爸從水底抱著尸體站起來,失聲痛哭。
最難受、最慘痛的,是他的爸爸,在摸到兒子尸身那一刻。[流淚] [流淚] [流淚] [流淚]我父親也去幫忙摸找,我不會水,蹲在岸邊看,又怕又緊張,眼看著火把越來越亮,西邊的太陽下山后紅黑相間的場景,記憶猶新,現(xiàn)在想來,還是難過。
水鬼的傳說,很多地方有?;慕家皫X的池塘,每次路過,小伙伴們都會加快步伐,不敢言語。有事碰上老師留堂,眼看著日頭一點點下去,天色越來越暗,早就開始擔心待會兒路過那個繞不過去的池塘該怎么辦。
每個中國小孩,心底都壓著未解開的一個個結(jié),跌跌撞撞長大來。想想真不容易!
廖智敏(中山大學,福建人):好可愛的故事呀!生動的描寫,消解了一部分主題的恐怖,讀的時候不禁莞爾。時代背景,小男孩怕鬼又想捉鬼“改善生活”的矛盾,小孩落水那段里透露出的作者的慈悲,家庭里的溫暖,都用“鬼”給串起來啦。最后讀完,又隱隱有一絲惆悵。喜歡這篇。
話說學生昨晚睡前剛和朋友聊到自己怕鬼,小時候晚上獨自走夜路都不敢回頭,兒時某天午睡醒來后,看到過客廳窗戶外的鬼(不確定是夢是真)……前幾天半夜摸黑上洗手間,突然擔心萬一剛坐下,墻里就伸出一只手從背后抓住我可怎么辦?[捂臉]
長大后對鬼的懼怕減弱了,但還是存在,那就和恐懼并存吧……哈哈,然后今天竟然就看到老師這篇文章。[呲牙] [呲牙]
胡鴻保(中國人民大學,上海知青):回憶起幼時信神鬼,反倒有許多樂趣。若當初就受了科學教育,像母親大人一樣,現(xiàn)在寫來,遲歸的父親形象就沒那么精彩了。
曾慶蘭(中山大學,韶關(guān)人):我小時候喜歡看鬼故事,看過后又怕得要命,就再也不看,不聽。[苦澀]。讓我去黑乎乎的地方我就不去,去到特別安靜的地方就會很警惕,眼觀六路耳聽八方,隨時準備好拔腿就跑,和老師所說的到河邊隨時準備迎戰(zhàn)水鬼的感覺有些相似。[捂臉]
李萬營(安徽師范大學,湖北人):小時候鎮(zhèn)里每年都有小孩淹死,小學老師天天告誡我們不要去深水游泳,然而并沒有什么用。家里人便總說水鬼故事:有人一個猛子扎進水里,就沒了動靜,原來頭扎進了水里的石縫里出不來,就淹死了,這就是水鬼作怪;又有人水里正游著,忽然往水里沉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死尸腳上纏著水草,這是水鬼拽走的;又說見到有人溺水千萬不敢用手去拉,因為水鬼拉著溺水的人會連你也拽進水里。
可能小時候聽鬼故事聽多了,我也并不恐懼水鬼,直到一次下河玩水,不知雨后河水已深過頭頂,水中掙扎呼救,幸得河邊的小伙伴用手把我拉出水面,已喝了好多濁水。自此怕水。[苦澀][苦澀]。
余大生(廣州花都電大,貴州人):我老家就在烏江邊上,小時候的夏天也基本上都要與水打交道,每年也都有淹死人的消息。也許是縣城,所以就從沒聽說過關(guān)于“水鬼”的傳說,倒是罵人的話里有個詞,叫“水打棒”,意思是詛咒人被水淹死,變成直挺挺的樣子。[偷笑]
陳維昭(復(fù)旦大學,潮汕人):回音壁形式很有創(chuàng)意,是兄的新紀實主義的一大特色,似乎有點“去中心主義”,它與作者的敘述一起形成多聲道的紀實生態(tài)。同一現(xiàn)象,同樣一段歷史,不同的人從其自身經(jīng)歷予以紀實,每位回音者也在講述他所看到的歷史,他們的敘述角度、立場甚至情感可能不一樣,但正因為這樣,與兄的敘述形成張力,讓讀者領(lǐng)略到一種更為原生態(tài)的歷史。
我87年回廣東某大學教書,校園很美,校園的西面有一水庫,是建校之前就已經(jīng)有的。水庫也很美,水性好的老師每天下午都會去那里游泳,也有人在那里垂釣。但據(jù)說每年都會有人在游泳時淹死,之所以每年都有,是因為前面淹死的變成鬼,它必須拉一個下去代替它,它才可以投股做人去,總得找好接班人。[呲牙]。
徐興無(南京大學,揚州人):不要說是鄉(xiāng)村,就是我們小城市的人,小時候?qū)W游泳也是在河里和郊野池塘里學的,每年夏天都有小孩溺死之事。
小時候父親被派去興化搞學大寨工作隊,我和弟弟去過暑假,那里的人也告誡不要下水,說水里有一種水獺貓,專喜拖小孩下水玩。這也是個防止溺水的方式。
肖瑞鋒(浙江工業(yè)大學,南通人):“河死鬼”,在我們家鄉(xiāng)叫做“落水鬼”,名異而實同。兒時,大人們總是用一個個令人毛骨悚然的“落水鬼”故事來告誡我們不要到河邊去玩,因為落水鬼要想重新投胎,必須找到替身,而大人身體沉重,他們拉扯不動,所以,總是覬覦年幼體輕而又不諳世事的孩童,一旦我們不聽大人勸告,孤身到水邊玩耍,那么,遭落水鬼戕害的幾率就很大了。每當我們想到河邊戲水時,大人們的警告就如重錘擊于響鼓,令我們怯而止步。
羅韜(羊城晚報,廣東人):珠江沿岸也有水鬼的傳說,與江南也差不多。有些游泳的熱點地方,還有每年必淹死三人或兩人定額的傳說,說是水鬼找替身之類。這種傳說對頑皮的小男孩有一定阻嚇作用,等于現(xiàn)代海邊浴場的“危險警示”,起到減少溺亡率的作用。
許賀龍(杭大校友,東陽人):關(guān)于水鬼的傳說似乎各地皆然,兒時大人的告誡和恐嚇幾乎一個版本。吾鄉(xiāng)水鬼最喜愛的道具是紅木碗,據(jù)說經(jīng)常以此誘惑在水邊玩耍的兒童,并屢屢得手。曾親眼目睹鄰居家的孩子溺水后,水面上浮著紅木碗。這或許是彼時紅木碗是兒童玩水的最常用工具之故。
高伯齊(中大學友,陜西人):寫的很有意思,過了半個世紀,還歷歷如在眼前。[呲牙][強]。
水鬼的傳說,我們陜西老家也有。我們村下面的小河水不大,但水壩下面幾個深洼的地方也能淹死人,我弟就撈過一個。大概小學四年級的夏天,我自己也差點沒了。
那天老師組織我們?nèi)禧溗?,?jīng)過水壩邊,我們幾個男孩子就拖后偷偷溜了下去。我當時還不會游泳,就小心地從水邊往中間試探,一個會游泳的男孩子惡作劇,說這邊很淺的,我聽了一腳踩過去,就踩到空里了,另一只腳還搭在河沿上,失了重心,仰著兩手,紡車一樣往后急速劃拉,眼睛看得到水流被我劃動的痕跡,也隱隱聽得到岸上焦急的人聲,但就是穩(wěn)不住,一點辦法也沒有。
忽然有個大孩子撲通跳下來,一把把我拉了上去……
我這人有個犟脾氣,哪里跌倒非哪里爬起來不可。第二天下午,我一個人又跑到老地方,小心翼翼地往水中間平緩的地方邁出幾步,然后轉(zhuǎn)身,讓自己放松,輕輕地撲向岸邊找感覺,結(jié)果居然很快就學會了游泳。
我們村的男人們游泳都是狗爬,腳打出的水花能飛上天,我嫌那姿勢太難看,于是雙手依然狗爬,但腳卻往后踢,有點蛙泳的樣子。我后來又自學會了仰泳,還可以通過控制呼吸水上漂,好久都不沉的,讓很多男孩子羨慕。上了中大,游泳是必修課,我始終沒有學會標準的蛙泳,但也馬馬虎虎過了關(guān)。
后來我一直在心底里感激那個拉了我一把的大孩子,但從來沒說過,怕父母責怪我擅自下河。那時大人們夏天為了防止孩子們下河危險,待孩子們割豬草回到家,常會用指甲或柴棍兒在孩子皮膚上輕輕劃一下,如果有白白的印痕,就肯定少不了一頓打。
我和那個大孩子后來從沒有提到過那件事,我離開故鄉(xiāng)幾十年,也沒有再見過他。也許他早就不記得這事兒了,這對他不過舉手之勞而已,但對于我和我的家庭,卻將沒有這幾十年的人生故事了……
呂立漢(杭大同學,麗水人):仕忠兄老家也屬于半山區(qū)?我老家是半山區(qū)。山勢陡峭,溪流湍急。瀑洩處會形成水潭,根據(jù)水潭的大小深淺形狀環(huán)境等,稱之為“米篩譚”“畚箕潭”“棺材潭”“鐵水堰潭”等。小時候背著父母親跟著孩子王就在這些水潭學游泳,俗稱洗浴,多次遇險情,差點兒死于非命。
洗浴有規(guī)矩,一撥同年齡段的“小屁孩兒”脫個精光在潭中戲水,清一色的狗爬式,經(jīng)常比試泅水功夫,俗稱“鉆脖頭”,看哪位小伙伴泅水的時間長距離遠。下水時孩子王發(fā)號要點人頭,其他沒講究。
上岸“俗稱上灘”,臨上灘上小伙伴們都無比警覺。因為何時上岸是由孩子王發(fā)號施令的,天曉得他什么時候會下令?孩子王大喊一聲“上灘!”說時遲,那時快,一眾屁孩兒使勁全身力氣往潭邊游,年小力弱者總會拖后。
最后一位上灘者自認倒霉,因為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等他去做。啥事?清點人頭,等清點無誤后,他得撿與人數(shù)相等的小石頭扔到水潭的四面八方、各個角落,俗稱這小石頭就是“替死鬼”。此民俗不知諸暨一帶有否?
黃仕忠:是的。我家在半山區(qū),丘陵地帶,有山有水,有河有塘。夏日整天泡在水里。印象最深的,是一群孩子在一丈多高的大埂上往河里跳,而埂腳都是亂石,外側(cè)則水又不深。一般情況下,我這樣比較乖的人不會參與,但有一次被人激將了,他跳我也跟著跳,仿佛那一刻時間停滯,我感覺在空中飄了好久,風在耳邊嗡嗡的感覺,至今記憶猶新。
趙延芳(浙江大學,諸暨人):寫得太好玩啦! 關(guān)于河水鬼,有一次我也嚇得不輕。那天一大清早,我剛睡醒,神志還沒清。我奶奶突然說:“昨晚上隔壁那個大哥,親眼看到一個河死鬼‘撲通’一聲跳下山塢塘了,你下次小心點!”我因還在朦朧狀態(tài),哇的一聲哭 了。
章彩玲(杭大校友,諸暨人):[呲牙][呲牙][呲牙]@黃仕忠 我父母就是這樣的嚇唬我們的。
顧歆藝(北京大學,如皋人):好玩兒的故事。但我也只能旁觀,因為我?guī)缀鯖]怎么在水鄉(xiāng)生活過。小學一至三年級在如皋一小鎮(zhèn)住過,那里有一兩條小河,但也沒聽說過鬼的故事。也許那時我年齡太小,大人也不想嚇唬我 。至今我還是旱鴨子,學不會游泳。
任珂旻(中山大學):我家那邊少水,小時候沒怎么聽過關(guān)于水的故事,可能也比較聽話,沒什么機會去“冒險”。只是記得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家中有鬼,睡覺時一定要跟弟弟背對背睡覺,還要把背貼的緊緊的,兩人緊緊盯著各自的方向,直到撐不住了才睡去?,F(xiàn)在讀了您的文章,感覺十分好玩,原來大家都有被鬼嚇到的時刻。
王茂根(中大校友,諸暨人):從小生活在櫟江溪邊,小學畢業(yè)前,常去玩的地方,一個是溪旁的毛竹山用毛竹梢蕩秋千,另一個是溪邊有沙子的淺灘。盛夏酷暑,幾個小伙伴赤膊每天在溪里玩耍嬉水,常常玩得樂不回家。為防止我在水里貪玩,母親有時用“河死九(即鬼字,音九)”來嚇唬我,但我也不怕。[呲牙]。
麗卓均(浙江工人日報,諸暨人):民間有諺:日頭公落山,河水九擺攤。意謂水鬼晝伏夜出,農(nóng)忙時一般天黑后到池塘洗澡,很有被水鬼拉住腳的幻覺 。
周其奎(中學校友,諸暨人):講起河死九,我有個故事。小時候戲水,小伙伴周永明被淹到水里了,那時叫“被河死九拉老鞋(拉住了)”。我們叫來大人,把他從塘里撈上來時,人已發(fā)青。先是放在大陶鑊上面,又架在牛背上面,都不能活。最后周金霞的爸爸用強心針在人中打下去,他就叫出聲來,復(fù)活了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,他在公安系統(tǒng),在紹興市也有名。
周小海(中學校友,諸暨人):@黃仕忠 小辰光聽大人講,河死九在水里魔法無邊,力大無比,但在岸上頭就沒那么厲害了。所以河死九是無論如何不上當受騙而上岸的。民間一直對善于講騙話造話的人深惡痛絕,總會提醒人們:勿要聽其講,若聽其講的話,鹽都要餿氣掉,河死九也會被哄上岸的。
陳建根(中學校友,諸暨人):大人騙小孩別去玩水,小孩從大人善意的謊言里成長。
兒時村里有一女孩夏天的夜里淹死在水庫,公安派人偵破無果,民間最后說是河死九(鬼)拖走的,我們就不敢在這水庫里洗澡和摸螺螄玩了。
郭巨松(中學校友,諸暨人):伢陽春當真發(fā)生過河水九拖人的故事。
1965年3月,石門水庫的啟閉機損壞,請潛水員來修理。下水時,一條腿不慎被涵洞吸住,無法拔出,情況危急。當時王占品與卓新燦兩位師傅提出堵住涵洞出口處,涵洞進口處插捅穿的毛竹,但沒被采納。拖住一天上不來,村民都說是被河死九拖牢了。
后來請了上海打撈局派人連夜趕到,用棉被堵住涵洞出水口,一潛水員帶了一根空管下水從涵洞邊插入,水注滿涵洞后吸力大減,腿隨之拔出。時間已經(jīng)過去二天一夜。
村里人說:真有高人來抲河死九 。
杜文慶(杭大同學,上虞人):讀完故事,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玩伴榮森。
榮森是我堂弟,小我一歲。年少時,我倆幾乎天天玩在一起。大約七八歲時,忽見榮森全身赤裸,直挺挺俯臥在長條凳上,一動不動。他媽媽亦即我的二嬸,在一邊又是哭,又像是在嚎叫。有知道內(nèi)情的說榮森剛剛不知咋的,掉到鄰近的池塘里去了。恰好有個做得一手好裁縫,被稱作“玲芝姑娘”的遠房嬸嬸路過。她一把抓住浮在水面上的頭發(fā),把他撈到岸上。說話間,有個長得人高馬大,被喚做“老?!钡闹心昴凶訐荛_圍觀的人群,來到長條凳邊,兩手猛力擠壓榮森的背部,一下又一下。不一會兒,榮森哇的一聲,大口的水吐出來。圍觀的人們隨即歡呼起來,二嬸隨即止住了哭泣。自此二嬸家把“玲芝姑娘”視作救命恩人?!傲嶂ス媚铩眲t繼續(xù)走村穿巷,挨家挨戶做裁縫,紅白喜事必到,中晚餐喝一酒盅酒是標配。
及至長到十七八歲,榮森就頂了老爸的職,去貴州遵義赤水河畔的一家兵工廠當鉗工。興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吧,他常跟工友們喝茅臺酒,不喝到盡興不罷休。20多年后辭職回到家鄉(xiāng)的一家民營企業(yè)管動力設(shè)備,幾年后被查出肝癌晚期。
辦后事時,老一輩的村里人一邊落淚,一邊為他慶幸,都說他已經(jīng)多活了40多年呢。如果沒有“玲芝姑娘”,他早就被河死鬼拖走了呢。
而救命恩人“玲芝姑娘”前些年才離世,活了101歲。村里人說:多做善事長命百歲……
劉蕊(上海大學,西安人):《河水鬼》一篇,最是耐讀。
李舜華(廣州大學,江西人):《河死鬼》一篇,寫孩童眼里的世界和內(nèi)心的成長,確是耐讀。最欣賞結(jié)尾兩段,描摹得情態(tài)畢現(xiàn)。那語氣倒是學了魯迅來的 。
江南的城鎮(zhèn),大多是傍水的。我們家鄉(xiāng)便在旴江邊上,據(jù)說從前是可以過油輪的,在我記憶中,那時水也比現(xiàn)在深得多。有水便有嬉水的孩子,也便都有水鬼的傳說,也每年都有溺水的孩子。誰家孩子淘氣討嫌,便有人咬了牙發(fā)狠,道是:再鬧,再鬧,回頭叫“水精鬼”拖了你去!
傳說的水精鬼倒是不上岸,也上不了岸,只在水底,在你嬉戲得最歡的時候,悄沒聲地拽了你,纏了你,一點點往下拖。這樣,常有嬉水的孩子被水草纏住腿,驚恐地以為水精鬼來了,有掙脫的,自然也有纏住了,越掙扎越下沉……
盡管故事一年一年都在發(fā)生,但每到夏天,每一個黃昏,江邊總是有洗刷的婦人,不遠處也總有嬉水的孩子。不過,在晚霞一般歡騰的笑聲里,似乎也總有寂寞的水精鬼躲在水草里,或者就頂著一蓬象水草一樣的頭發(fā),在黑魆魆的水底蹲著,守著,張望著人世間的喧囂。
暮色漸起,那水面上隨風搖曳起來的影子,似乎便越來越大,幢幢如鬼影般,也不知是真的水草,還是水精鬼的頭發(fā),或者,竟是來自水底那寂寞的歌聲。
又,這樣回憶起來,覺得“水精鬼”就象美人魚一樣。其實,所謂美人魚的故事,不過就是水鬼的故事。譬如,她必須殺死她愛上的人,才能作回真正的自己。因了對人世的眷戀,寂寞的水精鬼總是要尋找一個替身,才能重新回到人間。(題圖由CFP提供)
作者簡介:黃仕忠,浙江諸暨人。1978年考入杭州大學中文系,歷本科、碩士,并留校任教。后往中山大學讀博士,現(xiàn)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,中國古文獻研究所所長。主要從事中國戲曲和俗文學研究。曾獲長江學者等稱號。學術(shù)著作而外,有隨筆《書的誘惑》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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